穿越英吉利海峡

睡睡鸮 菜格瑞斯

本文分为以下六个篇章,可以连起来看,也可以当作分开的六个故事:


· 单车

· 云图

· 海豹

· 本初

· 连结

· 星河


这完全可以分六条推送的,但合订本它不香吗??



01

单车

此行是要去伦敦参加学术会议的,焦虑过度,只睡了三小时。
由东一区空降零时区证明天上 65 分钟等于人间 5 分钟。航机在世界迷雾里画出一道细线,孤零零地贯穿英吉利海峡。Well……横竖是 Link established. Excellent 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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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第一次来英国,只要苦练那句「a bo'oh o' wo'ah」就可以假装很有经验的样子了。我倒宁愿去自动售货机买「a bo'oh o' wo'ah」;至于人行道上的「LOOK RIGHT →」,由于唤醒了香港记忆,直接让我在负箧曳屣中原地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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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同学八人合住城南,另有六人集结于城东。宛如一群蹒跚的小鸭,离开了鸭子妈妈,在陌生的国度不知何往;与此同时,其实鸭子妈妈也在寻找着孩子们。
晚间,两位老师远在城西,听闻我们正聚餐,已吃过饭的他们专程「坐管子」赶来。伦敦人把地铁叫「管子」。
看到老师们踏进酒馆,小鸭子们雀跃起来。
导师 Rogier 将手搭在我肩头,粲然道:「你们怎么样?有没有乖乖听话?」
阿绫笑道:「当然没有哦!」
导师露出十分满意的神色,携 Alex 老师依桌坐下,叫酒来喝。
喝了片刻,又关切地望向长桌另一端——那边有几个同学远远坐着,他生怕他们受到冷落。导师起身走去,蹲下来与他们交谈。
浅蓝色衬衫的瘦削身影被青春面孔环绕。那刻光景使我几欲堕泪。
我这一生最不期然的际遇,便是在三十岁这年拥有了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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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已近十点,我困得灵魂出窍,决定回旅舍休息。而其他人簇拥着两位老师,浩浩荡荡地坐半小时「管子」杀去城市另一端喝第二场了。
已走出几步的导师转身跑回来,拍拍我道别:「你还好吗?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吧?……唔,我想想还有什么事要说……对了——到了给我发短信!」
说完冲我眨眨眼,快步走入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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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登上红色双层巴士,打开《单车》。
不知从何时开始,已能从那满纸控诉中听出一丝深沉的亲情。
茫茫人生犹似荒野,但我如今走得坚壮些。

02

云图

第一日会议在伦敦国王学院的盖伊医学院(Guy’s Medical School, King’s College London),这里有 300 多年历史了。
一行人向南穿过医学院绿地,进入霍奇金楼(Hodgkin Building)——没错,正是「霍奇金淋巴瘤」那个霍奇金。楼内是英国最大医学博物馆——戈登病理学博物馆,藏品可溯至 1802 年,由首任馆长托马斯·霍奇金亲自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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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一只鸮而不是别的,在霍奇金楼里听讲霍奇金淋巴瘤,才是最魔幻的体验:
「霍奇金淋巴瘤的典型病变是 B 细胞异常,形成 Reed-Sternberg 细胞,彷佛猫头鹰的萌萌大眼睛,因此又称鸮眼样外观……」
随后的护理学讲座又使我获知,南丁格尔护理生涯的第一位「病人」其实是个名叫「雅典娜」的纵纹腹小鸮……

👀

会场四壁是一围的肿瘤患者画像,出自清人关乔昌手笔。此中颇有点传奇,须从当时的医学传教士说起。

美国传教士伯驾碰巧和蜘蛛侠同名(Peter Parker)。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蜘蛛侠在广州创办了中国第一家西医医院——博济医院,即是今天的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

为方便读者理清(理不清)这里的世界线:三年后(1838年),林则徐同志就去广州上任禁烟大臣了,还找伯驾看过疝气。

接下来抵达现场的是「真·洛哈特教授」——英国人雒魏林(William Lockhart),毕业于盖伊医学院。1839 年,雒魏林来到广州,与伯驾共事。鸦片战争结束后,此君赴沪创办了上海首家西医医馆,今天叫做仁济医院;后又在北京另开一家医馆,如今就变成协和医院了。
而关乔昌呢,原是在广州十三行做外销生意的油画家,因感于博济医院免费为华人治病,遂在 1836-1855 年间义务绘制病患记录百余幅,其中 23 幅就挂在这间屋子里。
欧亚大陆东边,那布道者曾为信仰驶向的远方,想必也留存着一脉的记忆。
而我此刻立足之处,是他们启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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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天井望去,楼上两层是成千上万的人体病理浸制标本,按器官细细分区,每个器官都有上百件甚至数百件之多!
两个世纪以来人类能患的各种病变都在这了:肿大的肾、溃疡的胃、硬化的肝、碎裂的骨、被主人自行切除又扔进火炉,上面带着烧灼痕迹的男性生殖器……它们曾经主人的样貌早已荡失,但那些躯体上最遭嫌弃的部分却被永久保留下来。
可惜馆内不得拍照,整整四间厅的两层,任谁也没可能看完。每每茶歇,同学们即散作盲人摸象,再凭只言片语勉强拼凑其概貌。博物馆非对外开放,仅限从业人员入内,想欣然规往的都死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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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会议在英格兰皇家外科医师学会(Royal College of Surgeons of England)。
友人鼠大夫是该会成员,早年与学院大厅的约翰·亨特塑像合过影。我进门头一件事,便是寻了那日鼠大夫的照片,以同样姿势拍了一张。
🤔
在历任会长画像注视下登楼,便是藏有英国最全医书的 Lumley 图书馆,当央摆了座椅作为会场。
四壁林立的书脊如巴别塔般通天,以金字镌着岁月印记从古堆叠至今。难禁战栗抚触以至抽取,如从巨人智慧之塔中撷取砖石(物理)。
同学失色道:「这书,能拿吗?!」
我答:「不知道,但我想看。」
图书馆的书,想必是要给人读的罢。倘不能从书架上拿下来,那便不是图书馆,而是博物馆了也未可知?
我读了1839年的《柳叶刀》。当林则徐与英国舰队在尖沙咀对轰的同时,他们在讨论妇女因分娩而猝死的病案,以及灵长类动物的比较骨学。
我读了1932年的《美国外科杂志》。当溥仪梦想在满洲国称帝的同时,他们救活了一名被马车轧裂肝脏的三岁女孩。那女孩严重出血,但手术团队不借助血管旁路,也未切除胸骨,就成功修补了肝脏。
我读了1993年3月6日的《英国医学杂志》。鸮出生那天,杂志以彩印出版,他们用整个专栏讨论小儿睡眠障碍;有人报告氯胺酮在夜店被滥用;有人提出高血压与癌症可能相关;一群因生长激素制剂不幸感染朊病毒的受害者在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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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Alex 老师走来,我问道:「所以这书能拿吗?」
老师无所屌谓地说:「我也不确定,但没人尖叫,那应该能拿吧。」
「你是打算趁这点时间把这屋子书都读一遍吗?」Rogier 导师出现在身旁。
我笑道:「倒是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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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毕数十场报告,又见证白发苍苍的医学艺术家协会主席授予新会员证书,我深感今日英国乃至西欧医学插画事业,立于数百年现代医学的坚实基石,与整套教育体系密不可分。唯在此一脉相承下治学,方得其不灭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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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自由交流环节,事情开始朝离谱的方向一路狂奔。
由于我在正经会议上头戴一根草满屋乱晃,逃不过被人搭讪,竟顺水推舟和场上的巨佬们聊作一团,包括协会荣誉秘书 Debbie,法医与人工智能专家 Auriole,医学画师与教师 Gillian 等。见 Auriole 实在喜爱我的小草发夹,便摘下来送给了她。
同学们惊叹我独特的人脉技巧,并表示下次开会也要打扮得出格点。
最终全部议程以 Gillian 误触了火警,一键清空全楼而收场。
当时警铃大作,不一会儿广播里说:「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次误报,但还是需要大家疏散。请跟随指示从逃生通道离开。」
再没有比这更绝的结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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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方管饭,味道还行就是只能站着吃

03

海豹

自深圳木屋相酌一晚,算来也暌违三年了。首次以访客身分在英晤旧,循定位寻去,心头涌上些近「乡」情怯。左行的道路使我眩晕,人行道红灯却无车过,又使我两难。
「我在马路对面。」
夜幕中,传讯的那故人就立在马路对面,隔着一弯街道无言相顾,像隔着一湾浅浅的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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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室内喝到室外,依着火炉烤手,彼此抱怨过欧洲看病难,又细论如何借助药物摒除杂念,专注「冥想」或「入定」。
「冥想是引导式思维,而入定不同,除觉察呼吸外,须彻底消除一切念头。」我解释道。
「怎么可能,那不就睡着了吗?」
「是要练习的,入定就是要悟『空』,要『无』。」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海豹笑道,「说来我心经是用粤语背的,换成煲冬瓜还不习惯哩。」
我试着用粤语念了句:
「观自在菩萨?」
「观自在菩萨,」
海豹以更纯熟的乡音重复,随即腹泻般背将下去,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亦复如是。」我亦微笑。
滑铁卢酒馆的霓虹与摇滚配上两把声粤语心经,这世界简直太和谐了。
其实自知已不复廿岁出头纯真果敢的我,更不忍见不过自己当时年纪的故友,眼里也早添了麻木疲惫,被迫在同样时代为三餐一宿无事奔忙。
唯独望向伊时,在视觉中枢以外的地方,仍清晰映得见那日奔跑在巴伐利亚森林中与 Hank Johnson 撞满怀的十九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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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伦敦美食,海豹即扬言请我吃「鳗鱼啫喱」。
听了这名,我脑中浮现出一盏土笋冻般质地惨白之物,上面矗着一只狰狞枯槁、仰望星空的头颅。胃部为这幅幻想的怪诞图画感到一阵扭曲。
我大为愤慨:「都是做海上霸主的,在烹饪方面,英国与荷兰怎就败给了西班牙。」
「都是从香料开始做贸易的,怎么西班牙人就他娘的自己先吃起来了!」海豹顿足。
当然,P 人之约提前数日是行不通的。待到周六双双误时,随即各睡各玩,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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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周日剑桥聚会散场,剩二人走在微濛雨星中。
「没能好好陪你,实在豹歉。」
「本来我也计划全变,没理由耽误你。」
「可是我本来是想早起带你吃那个……鳗鱼胶……」海豹失笑。
「当真吃得么?那东西!想想就好腥。」
「都是河鳗。在人类工业革命淤积了两百年的污秽中钻进钻出。」海豹双手插袋,以播音员般的棒读语气说出,令人不寒而栗。
「下次罢。」海峡对岸亟待揭开的秘密太多,有生仍盼重逢。

04

本初

相传本初子午线是袁绍发明的,因为袁绍字本初。
周六上午独自前往格林尼治,本意只为打卡摸 Key,不料皇家天文台信息量过大,时空交错成黑洞监牢。
海豹、神哥、IJ 都搞不懂我到底掉进哪里去了;我也没想到,在伦敦打满了「想去」标记,预备特种兵式观光,命运却不由分说将我引向格林尼治,以所有景点交换了「被困在时间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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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线何以穿过格林尼治,是 17 世纪以来御用天文学家长驻此地观测与起居的功劳。对于英国来说,授时与定位这两件事远比我们想象得重要。
原来在航海时代,「找着北」是非常容易的,纬度只需观星辰仰角即知;依赖「时间」的经度定位却远不止数倍之难。
因机械时钟受远洋影响极易失准,致船舶难辨东西,失事不计其数;却有痴人如哈里森,穷四十五载岁月制成航海天文钟,破解经度难题。
曾经各国都有自己的「子午线」,但将英国的子午线定为「本初」,也算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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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览从天文到航海的林林总总,皆因那原初的叩问「我在哪?」,引出人类用「时间」定义「空间」的回答。
中国是农耕文明,自古天文历法及技术的创举皆为农事所用,看似理所当然;若非实地探访,怎能体会一个航海文明为了征服海洋,竟虔诚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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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天文台博物馆,在长椅上晒着,只是看红色信标球升起又落下,日影缓缓移过海豚刻度,也像照见初心,迈步从头越。
橡树的沙沙声响起,那一刻我突然觉知一种强烈的连接,泪流满面。阿斌说,你感受到的就是真实的。奇异物质就是事实。受、想、行、识,原与声色等同,这世上不存在什么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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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硬控六个小时后,终于抱着 100 多镑的周边逃了出来。
天文台附近确乎存在某种信号结界,连手上的 Scanner 也不停询问:「我在哪?」
我四下逡巡,苦求一 Key;若非如此,还能早半个多小时出来。

05

连结

被 Summer 拉进英国群,收获满屏「好家伙」「活啦」。
看起来,在这个两年没人说话,头像是 Scanner [REDACTED],置顶消息还是 COVID 动态的异度空间,我的降临似乎造成了某种不亚于复活节的效果。
但比起救世主耶稣,我又更像天降鲶鱼,搅他一池沉酣——或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Helen 遂强拉我去剑桥约饭,又唤了海豹、神哥、IJ、鼠大夫伉俪,转瞬竟成七人局。
我说我本想去牛津看看钱钟书读书的地方,Helen 说那你可以来剑桥看看徐志摩读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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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老师同学都散去,只剩自己一个,极度疲惫之下也决心把时间还给自己。伦敦四人小聚前已忍了两天白人饭,又因刚从格林尼治黑洞里爬出,午饭都没吃,早把孩子委屈坏了。
于是当晚海豹、神哥、IJ 都看到了我拼了老命找中餐的样子——先去重庆面馆吃了一碗豌杂面、一碗老麻抄手,接着跑去火锅店吃了一锅猪肚鸡,撑得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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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睡至周日下午,从国王十字车站出发,一小时后抵达剑桥。
寻到那粤式点心,和海豹、Helen、神哥、IJ、鼠大夫与爱人基哥陆续入座。
神哥与 IJ 都是新面孔,可叹 CSAE 七周年后还有 10 分可以加,哪怕「+10 分」都死在时代里了。唯 Helen 新近时常来往,席间却还有人未明她与其他群友的关系。鼠大夫仍未变旧日笑容,细想却似乎巴塞罗那后就没再相见,别来左手无名指上已多了一枚金环。
原来,就连英国特工彼此也分隔已久,见面问的全是「咱俩几年没见了」,互相掐指算去,所提及的还都是 Ingress 活动,考文垂,甚至巴塞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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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起医学插画,顺手将三张会议卡片赠予鼠大夫伉俪,嘱其苟富贵(发论文的时候)无相忘(多弄点经费雇我做图)。
饭毕笑其堂上字幅「德才双馨」,更复兴传统艺能——Scanner 合影。众人为了合影纷纷下回游戏。
Secure connection re-established.

06

星河

虽不是为 Anomaly 而来,但开一次会薅的周边比打一场 Anomaly 还多,这样的年会最好每个季度都搞一次。
今年会议主题叫「解剖学与广阔天地」(Anatomy and Beyond),发的布袋上印的却不是什么医学插画,而是蓝紫色天幕上一片星图。
那是蛇夫座与巨蛇座,是医药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象征。
这便是医学艺术家学识与灵感的缩影。
袋子里是主办方赠送的场刊、文具和贴纸,贴纸还是盲盒,每个人的都不同。我拿到了一颗神经细胞,上面写着:

Don’t waste your potential.
莫负汝才。

Amy 师姐说,这很配我。(Amy 和我都是神经多样性病友,potential 还有神经电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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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尼治的帆布袋是月相图。作为一个狼人,很喜欢自己的博格特(啊?),所以要买。
从皇宫剧院旁经过,神哥与 IJ 问我那 100 多镑都花到哪里去了。
无非是四本书、两张明信片、一只 50 年月历镇纸、两套手机镜头、一块冰箱贴、一面月球口袋镜而已……
「我买到了风月宝鉴哦!」
「那是什么?」
「是这个。」
我掏出那件圆圆的小物,一面是月亮,一面是镜子。
「镜子里有什么?」
「有癞头和尚给贾瑞看的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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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日中午,冒着误机的风险吃完最后一顿小锅米线和美味牛肝菌红烧肉,就要穿越回大陆荒村去了。
拎着两大袋战利品,差点多买一件行李。两个布袋彼此倒毫无违和,好像什么观星之旅。
难抑的侵入性思维里有一些孤单的漂浮与逐光前行。
轻舟已过万重山,而前方是漫漫星河。

后记

回到荷兰,数名同学连我一起染上风寒。我们的结论是伦敦有「瘴气」。顾不得日夜挣命,反复发热中撰毕六千言痴语,趁此记忆尚未被擦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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