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字长文】渺渺难酬志,拳拳赤子心

睡睡鸮 菜格瑞斯


壹 · 第三个梦想



1908 年,随着第 4 届奥运会在英国伦敦举办,《天津青年》杂志刊登了三个问题:

中国何时才能派一位选手参加奥运会?
中国何时才能派一支队伍参加奥运会?
中国何时才能举办一届奥运会?

这就是著名的「奥运三问」。时局动荡的清末,中国人把对打开国门走向世界的诉求寄托在了奥运梦想上。实现这三个梦想,中国用了整整 100 年……

在欧洲接触 Ingress 之后,我陷入了对线下活动的狂热追寻。也曾这样问过自己:

我何时才能参加一场 Mission Day?
我何时才能在自己的城市参加 Mission Day?
我何时才能参与组织一场 Mission Day?

当时,我「自己的城市」叫做苏黎世。奔波过德国、意国之后,2017 年春节,苏黎世 Mission Day 在我雀跃的期盼中到来。我和球球、坏狼等一千多名特工在苏黎世联邦理工门前合影,共同踏遍苏黎世的每一寸角落。沉浸在幸福中的我不可能想到,那天已是我 2017 年最后的高光时刻。

就在苏黎世 Mission Day 刚刚结束两周左右,我还没从兴奋劲中清醒过来,偶然刷济南蓝军 QQ 群瞥见几个字:「济南 MD」。我立刻像被点燃一般:「什么?济南要办 MD?我可以帮忙,任务规划、美工设计、文案宣传、现场打杂,我什么都能干!求求你们了,让我帮忙吧!」

人们被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愣头青是哪里冒出来的。我殷切地对他们讲了很多:身为济南土著,身在异国,刚刚经历了一场极难忘的 Mission Day 体验,如今最大的愿望正是吸收国外优秀经验,将这份美好复刻给我的故乡……2017 年 2 月中旬,我如愿加入了济南 Mission Day 筹备群。

我的心里多么高兴啊!济南,Mission Day,这两个词汇只是放在一起都令人热泪盈眶。一年之内,从苏黎世到济南,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我确信这是实现我作为「dasKupfer」价值的最浪漫的道路。我想象着,这年夏天,我将带着所有的激情和热爱回到故乡,以主人的身份陪伴八方来客欣赏这座泉水老城,让咫尺之遥的最后一个梦想在生养我的热土开出一片繁花……我以为,志在必得。


贰 · 张先生的夙愿



在外界看来,张国荣几乎拿遍了艺坛所有的至高荣誉,他的才华和成就都达到了极至;然而在张国荣的心里,始终有一些多年夙愿未曾实现,例如:导演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电影。

从加拿大进修过电影之后,张国荣拍了被很多人认为是中国电影巅峰的,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通过这部电影,他接触到了大批专业电影人,学到了不少电影知识。直到进入 21 世纪,在艺坛引领潮流的同时,张国荣想做导演的愿望更胜以往。

「我已经出演过七十多部电影电视。我对电影的拍摄、剪辑和后期制作了如指掌。我想拍摄优秀的电影并且抱着很高的期待。这是我的梦想,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2002 年,张国荣终于开始落实他的电影拍摄计划。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四五十年代的青岛。这一年里,张国荣与唐鹤德联合开办了影音制作公司,专心制作这部取名为「偷心」的新片。

「我要在中国拍摄中国的电影,奉献给中国人,包括海外的中国人。因为我是中国人,我要为中国人拍出非常有意义的电影。」

因为故事发生在中国大陆,张国荣希望用国语现场收音,这一条要求没有几个香港明星能够做到,所以演员方面开始放眼全国。2002 年 2 月,正逢春节,张国荣照例与唐鹤德同赴北京约了许多朋友聚会。他打电话给宋小川说:「小川,我在北京,很忙,我打算导一部电影《偷心》,现在在全国挑演员。过几天一起吃饭好吗?」几日后的宴会上,宋小川见到了开心得不得了的张国荣,聊到《偷心》时脸上全是激情,充满志在必得的感觉。


叁 · 诊室



我如约接通视频会议,进入老金的线上诊室。

我说:「金老师,我这次约您,是想认真解决一个 PTSD。它持续了四年之久,我一直没跟您说,因为它太沉重了,沉重到我不敢回忆。很多人问我那年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我说不出来,就好像记忆被删除了一样。每当我努力回忆细节,就心慌、难受得无法继续。但是我决定了,我想变得敢于面对它,请您帮帮我。」

老金说:「为什么面对它对你这么重要?」

「您知道我是记忆力很好的,我讨厌记忆缺失的感觉。我从小没有真正害怕过什么东西,可现在那些聊天记录、图片、文件就摆在我眼前,我都不敢打开看。我不想永远这么逃避下去。」

「你认为是什么让你逃避?」

「一直以来,我都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受害者。可是……」我沉默了一会,「我内心深处非常害怕,害怕我对自己隐瞒了一些东西;害怕当我面对现实的时候,发现错的是我,万一是我把一切搞砸的怎么办?那样的话,我会更加绝望,比受到伤害本身还要绝望。」

「你不妨先试着回忆,能回忆起来多少,就说多少。不用害怕,我在这里陪你。」


肆 · 推动巨轮



加入筹备群后,我发现济南 Mission Day 其实连雏形都还没有。

我问:「MD 时间定了吗?」

有人说:「今年八月吧,如果能筹备完的话——反正都已经筹备两年了。」

看起来,这个多达 20 余人的群筹备两年的成果就是仍在争论任务数量应该是 18 个还是 24 个。有位叫 E 君的少年发了一张手写的稿纸照片,纸上写着一串地名,到处划了又改。这效率也忒低了,我心想,默默将那堆地名录入电子表格,观察着讨论进展,在表格里更新。群里七嘴八舌地刷了几十屏,直到我将表格分享出来,讨论结果才一目了然。

我提供了一些思路,比如任务地点既要突出济南特色,又要便于前往,能和其他任务组成一定的游览路线,因此主张舍弃西客站、黄河、小清河等,而保留大明湖、趵突泉、泉城广场、山东大学等地点。选址每有更新,我马上打开 Intel 撰写详细路线。隔着九千公里山川和七小时昼夜,我在脑海中熟练地描绘着那些街巷,丝毫不觉得遥远。

我始终坚持,Mission Day 不仅是手机游戏,更是一张城市名片,要让本地和外地玩家都享受到游览的乐趣。我写了三大张表格,将 18 个任务的区域划分、行走路线、预计用时等信息安排得一丝不苟,还精心为部分任务编写了对应的问题,例如:「黑虎泉的泉池中有几个虎头?」「李清照出生于哪一年?」……这些题目迫使玩家做任务时要停下脚步,抬起目光,亲眼看看他们经过的地标。哪怕只看一秒,我也希望济南留给他们的印象并非只有手中那块屏幕而已。

就这样,我进群不到一个星期,济南 Mission Day 最核心的部分——任务规划——已基本成形。

我分不清谁是「高层」,该找谁「负责」,总之一共就那些工作,做就完了,没人做就我来做,谁做不都一样吗。

3 月,我联系到群里的几名美工,他们暂时都没空。有人说不着急慢慢来,可我知道时间耽误不得,于是自己着手绘制活动 logo 和任务图标。筹备组说,除了官方任务之外,希望另外设计一套纪念任务,我说好,就以齐鲁文化名人为主题画了 12 个 Q 版图标。济南蓝军说,缺一面大旗,让我设计一面,我说好,就做了泉标建筑和蓝军钥匙结合的徽标。同时,又根据大家的脑洞画了木制 ID 挂牌、复古搪瓷杯、金属徽章等各种周边的图纸,画好后马不停蹄地去淘宝找厂家,加了无数个老板的 QQ,算着时差逐一咨询用料、工期、造价,再回到筹备群里找人代收打样……要做的事如此之多,怎么能不着急呢。

我初期的设计稿全是手绘,为了提高图稿质量,一咬牙跑去市中心买了人生第一台 iPad Pro,开始学习板绘。但终究力不从心,画了几稿皆不好。心急之下,我开始寻找美工外援,就这样在 G+ 上发现了年糕。

年糕居住在日本,是一名跨性别者,绿军特工。我起初对这些毫不知情,只是通过相册觉得「她」做事认真细腻,PS 技术极佳。我冒昧地私信她,称呼她「年糕姐姐」,表达了一番崇敬的心情和希望合作的意愿,她爽快地答应了。

年糕加入后,济南 Mission Day 的设计进度突飞猛进。她热爱 Ingress,也和我一样有些许强迫症,一做起设计来就全身心投入,焚膏继晷,废寝忘食。我俩几乎每天轮流工作 16 个小时,早上一睁眼就开始讨论创意,逐条曲线、逐个锚点地修改图纸细节,一直忙到深夜,胡乱吃点东西,等到她起床我才去睡。

年糕的产出又快又好,有自己的审美见解,能大胆指出我的不足。记得我曾问她,为何要将挂绳底色设计成易脏的白色,毕竟从未有过活动敢做白色挂绳。她正告我「美,必须放在第一位。好好爱惜就不会脏,何况大多数人只戴这一天,将来收藏却是永久的。」我瞬间了悟,深深钦佩这位设计师的情怀。

如此一稿又一稿,全套周边逐渐形成红白配色的「荷花」主题风格,将古朴的济南市花元素融入现代感十足的构图,我们都很满足,就像看到了新生的孩子。

文案方面,伙伴们构思了一种架空的故事线,用济南历史上真实的名人和 Ingress 剧情结合,撰写出亦虚亦实的剧本,将 Mission Day 的任务串联起来。SNIVK 和球球各自写了一段,我直呼妙极,便大家商议印在 biocard 背面,做几个 dead drop 藏到景点里……灵感越聊越多,车轮已经转起来了。

随着事情渐渐有了眉目,济南 Mission Day 的日期被选定在 8 月 5 日,我的心中再次升起尤三姐面对床头的鸳鸯剑时那种心安与盼待。

2017 年上半年几乎欧洲所有的 Mission Day 我都会参加,苏黎世之后是曼海姆、布拉格、巴塞罗那……因为心怀一种使命感,每去一场,我都仔细观察各种细节,设法接触到组织人员,向他们虚心请教如何把活动办好,得到了很多建议和鼓励,还有好吃的。六月的巴塞罗那,我和西班牙 POC 们吃着海鲜饭,畅想着济南盛会的宏图,不停感慨 Ingress 的魅力。


伍 · 掏出整颗心



在张国荣筹备《偷心》期间,许多接触过的人们都说,他对自己这部电影的投入,真的只能用「呕心沥血」来形容。

「导演不可以给自己太多借口,不要说这是我第一部执导的片子而已,如果你做得不好,你不知何时何日才有第二部。我会拿出我的全部,我会把我整个心掏出来。」

张国荣本人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傲骨铮铮,不轻易为别人倾倒;但是对于确实非常出色的专业人才,他又是由衷地欣赏和崇敬,一点架子都无。他非常欣赏内地影星兼导演姜文,表示希望有机会结识并「取经」,于是,他在宁静的引见下会晤了姜文,两人对饮了两瓶红酒,聊得非常投契,对电影事业的许多看法都有共通之处,姜文甚至爽快地答应主演由他导演的第二部电影。

2002 年 1 月,张国荣找到著名创作人何冀平,讲述了自己设想的剧情大概,得到赞同后,亲自安排何冀平到青岛实地考察并编写详细剧本。何冀平在回忆中描述:「他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问住得好不好,当地招呼得好不好,当然更关心那个地方,能不能编出个好看的故事来。他坦白,真诚,投入,想法很多,还想着拍完这部再拍下一部……」

凭借在电影界的多年经验和广阔交游,张国荣很快确定了电影的其他演职员人选,开始四处沟通洽谈:美术指导区丁平、剪接张叔平、服装指导和田惠美、音乐 Michael Galazzo、摄影李屏宾……这些亚洲电影界的精英全都与张国荣有过合作,深知他的敬业精神与专业水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加入剧组。

2002 年 2 月中旬,日本《Pop Asia》杂志到香港采访张国荣。访问期间,张国荣的手机频繁地响,他用带着卷舌音的国语作答,语气是快乐的。他利索地发着指示,是那样充满活力,他说:「现在满脑子都是这部自导的电影」,他的眼里闪着光。

「导演对一部戏和他的工作人员负全责。作为一个导演,我希望所有的工作人员从这部戏中得到满足,并且我们的工作能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对于我来说,如果观众感到快乐,并且珍视这个作品,我就会感受到最大的快乐。」


陆 · 孤独的西西弗斯



欧洲的 Mission Day,往往有当地旅游局参与合作。我十分欣赏这种模式,因为旅游局能提供最佳的资源,不论在对外宣传、现场支持还是图文资料方面,都比野生的垃圾游戏玩家专业不知多少倍。当然出于「国情」,和旅游局合作这种事在中国玩家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万一呢?

国内 Mission Day 也是要拉赞助的,我很早就动了旅游局的心思,只可惜无人响应。按照「惯例」,中国大陆 Mission Day 最主要的合作方是 17173,但 17173 不涉及具体的落地措施,因此 P 君与 K 君等主张找济南融汇老商埠或摩拜单车,我们一合计,多几家赞助岂不更好,于是分头行动,他们去联系融汇和摩拜,我去联系旅游局。

济南旅游局的新媒体编辑是位随和的年轻人。我认认真真做了一份幻灯片,介绍 Ingress 和 Mission Day,着重突出了活动的旅游性质,告诉他通过这次活动,我们可以互惠互利。他表现得很感兴趣,把幻灯片拿去给领导看,出乎我意料地,领导很快就接受了。

旅游局承诺,活动当天提供 1000 份小册子,介绍济南的景点与交通,在签到处免费发放;我有权在任务中使用他们的图文素材;他们会在公众号发文宣传 Mission Day……合作谈得很顺利,这使得我对所谓「官方机构」增加了一些好感,还与他们约好活动前亲自去领小册子。

到了该建群的时候,筹备组顺手把我拉进了「济南 MD 蓝军接待群」。我觉得很奇怪,提出接待群应该是跨阵营的,Mission Day 又不是 Anomaly,我参加过的所有 Mission Day 都是跨阵营群,这样分阵营建群怎么交流?其他人纷纷反对,苦口婆心地劝我:国内大环境和国外不同,阵营间关系恶劣,建「混群」会吵起来的……我也苦口婆心地辩解:为何要以大环境为借口甘于现状,就算参与者自有想法,作为组织者怎么能带头搞对立呢?如果没人肯改变,那么大环境就永远无法改变……

在一片反对声中,我建了跨阵营接待群。陆续有百余名蓝、绿军涌入,互相分享信息,约饭吹水。愿意进群的人总归是友好的,相当多的 Ingress 玩家对阵营其实并不那么「原教旨主义」。我感到自己肩负着跨阵营交流的重任,在群里拼命发言,解答各种问题,活跃气氛。我想要做改变大环境的人。

与此同时,在幕后,始终有两个任务不能敲定:济南火车站和珍珠泉。

济南火车站曾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1908 年由德国人设计建造,是全世界唯一的哥特式火车站,被战后西德出版的《远东旅行》称为「远东第一站」。可惜,这座建筑因「是殖民主义的象征」,在 90 年代惨遭强拆,在原址上重建成平凡无奇的现代车站。如今只有一张 Portal 图片保存着它曾经的模样,透过钢筋水泥的外墙,仍能在游戏里隐约看到那座曾是老济南人心目中无限骄傲的,挺拔的钟塔。

出于对历史的致敬,我强烈主张将这个 Portal 放在任务中,要让玩家们看看那张图片。但筹备组成员说:「这个 Po 是假 Po,不能用。」

「并没有这种规定。」

「不行,被别有用心的玩家发现会举报你,在知乎上挂你。」

原来,知乎是让国内玩家害怕的东西啊。我学到了,如果你做的事让别人不满意,别人就会在知乎上挂你,这是顶顶可怕的,所有玩家都要避免,组织 MD 的人尤其要避免。绝对不能让人发现济南火车站有个假 Po,于是他们去申请把那个 Portal 彻底移除了。

——谁能想到,时隔二十余年,老济南站又被拆了一次呢。

围绕珍珠泉任务的争执则更加复杂。

从水文地质学角度来讲,四大天然泉群共同成就了「泉城」之名:趵突泉泉群、五龙潭泉群、黑虎泉泉群、珍珠泉泉群。四大泉群恰好对应四个著名景区,其中以珍珠泉景区最为清幽,泉池旁还有乾隆题写的《名泉碑》,而位置也尤为特殊:它与山东省人大常委会驻地几乎重合,进入景区要先穿过省人大的正门。

一个向公众免费开放的、政府大院里的世外桃源,可能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奇妙存在,不看可惜。但恰恰因为这个政府大院,几乎整个筹备组都反对将珍珠泉放进 Mission Day 的任务中。

「几百人在省人大门前拿着手机走来走去还翻墙,会出事的。」

「可是珍珠泉平时一天接待的游客也不下几百人,多我们几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关键是手机翻墙,被保安发现会被抓的。」

「每天这么多游客进进出出,都在玩手机,只要不冲到保安面前大喊『我在翻墙!还在非法测绘哦!』难道人家会主动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我们就是普通游客,不是真的特工。」

「你在国外,你不了解济南。」

这句话着实让我受到了冒犯。虽然我此刻身在国外,但我在济南住了 23 年,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异乡人吧。相反,那些仅仅在济南上了个大学的人,却自以为占有了这座城市,我前脚刚走,后脚这些新移民就来落井下石,可悲。

为了获得强有力的论据,欧洲时间凌晨四点,我直接起床给山东省人大办公厅打电话,告知了八月份要组织大规模城市观光活动,得到了进入珍珠泉的口头许可。又问会不会有重要会议而临时关闭景区,答复是目前没有安排。

即便努力到如此地步,也没能说服筹备组。虽然省人大办公厅说没问题,但我不了解济南。会有突发状况啦,会被撕啦,会被挂乎啦,反正就是我不了解济南。对筹备组的其他人而言,「不被撕」比「有意义」更重要,而对我恰恰相反,所以我时常感到孤独。

我始终不肯放弃,直到提交申请前的最后一刻还在争取保住珍珠泉任务。我说:「珍珠泉开放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市民随意游览,不信你们自己去实地考察,进去摸几圈 po,看有没有问题。」

他们答应了,去也去了。但他们终于将文档中的「珍珠泉」删除,用其他地点代替。我视若珍宝的四大泉群,只剩下了三个。


柒 · 失落的青岛



《偷心》的投资方——北京宝石影业公司来自中国内地,这部电影将作为内地片,接受中国电影局的常规审批手续。但是《偷心》在投资拍摄和与内地合作方式等方面一直存在一些问题,所以有关批文迟迟没有拿到。为此,张国荣不想对电影筹备工作的进展情况太过张扬,他对剧组定下保密的死规矩,严密封锁行程,甚至自己都没有配备手机。

2002 年 3 月 8 日,突如其来地,香港某媒体披露了张国荣执导处女作《偷心》的工作进展、剧情概要,以及即将赴青岛选景的消息。张国荣极其震惊,严肃查问记者身份和消息来源,随后紧急召开会议,再次强调保密工作,并且下令将已发放到制片、剧组主创人员和主演手中的定稿《偷心》剧本全部收回。由于他的强硬态度和仔细叮嘱,整个剧组销声匿迹。

实际上,随后,张国荣亲自带上一班主创人员,秘密赴青岛取景。没想到,所见所闻的一切,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 

在此之前,张国荣没有去过青岛。他对青岛的了解来自明信片、画册上的美丽图片,这个城市浓厚的文化气息、40 年代风情和古雅的建筑与景观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剧本创作伊始就把场景设定在了青岛。 

的确,青岛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尤以 40、50 年代文化摇篮而著名,一大批文学巨匠汇集此地,给青岛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另外,青岛的建筑和风景独具特色,德式、日式、西班牙式、丹麦式风格荟萃,许多老房子、老街道都别有一番古雅风味。但是,青岛同时也是一座发展迅速的现代化城市,近几年的变化日新月异,在大部分地区,城市风格已经与其他国际性都市无异,这对老百姓来说应该是一件大好事,但是对追求怀旧美感的艺术家来说,则是福祸难料。 

张国荣到达青岛一做实地考察,发现城市面貌大相径庭,他在图片上见到的许多景观都已变样,早前所设想的大部分剧情都失去了依托。剧组的一些成员建议换个相似的城市来拍,但是一贯要求完美的张国荣认为那样会弱化电影背景,影响整体风格。他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推翻剧本,重新改写。

在这个时候,媒体、工作伙伴、亲友,包括张国荣自己,都还不知道,致命的阴影已经在向他袭来。 


捌 · 梦碎,一碎再碎



众所周知,一个团队里,干活的人愈是勤奋,不干活的人就愈是怠惰。怠惰的人多了,勤奋的人终究会不够用,我就再去请新的外援。2017 年 6 月前后,Mission Day 筹备群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部分成员完全沉默,而真正拼命做事的人,又不在群里。在这种情况下,工作交流变得非常困难,往往要开好几个窗口才能把一件事沟通完。

时间愈发紧迫,此时美术设计已近尾声,积压了大量图纸,只等待该投产的投产,该上线的上线,却始终联系不到负责人对接。好生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仍然试图努力推进,跟几位伙伴商量,能否把所有干活的人集中到一起,这样沟通效率会高得多。得到赞同后,我将负责各项工作的蓝、绿军拉进同一个群,然而,被称为「高层」的 N 君却悄悄退出了。

这天,P 君突然找到我谈话,语气严肃:「年糕设计的事,你跟谁说过?」

「跟谁说过?」我不知此言何意,「群里不是都知道吗?」

「你事先跟 A 君和 N 君请示过吗?你怎么能,越级办事呢?」

越级办事?这个词语令我更加摸不着头脑:「我每天都把工作进展发在群里,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看到啊,可是他们根本不回应。」

「那个年糕不授信,谁让你把 MD 的事随随便便往外说了?」

不授信……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

「总之我善意地提醒你,你的做法可能会在事后引起撕逼,我感觉有些事已经失控了,照这样发展的话,济南 MD 被撕是迟早的事情。」

失控的事是什么呢?难道我做得太多了吗?P 君没有说清楚。距离 8 月 5 日仅剩半个多月,这时我在实验室和师兄重一个跑了二十遍还跑不出结果的 Western blot,每天焦头烂额,济南这边莫名其妙的状况让我加倍焦头烂额。

我想,A 君身为大佬,也许能为我解释清楚,于是趁实验间隙给 A 君打了电话。

A 君在电话里说:「年糕这个人,之前最喜欢在网上盗版别人的图片,已经臭名昭著了。如果消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这次是他做的设计,济南 MD 的名声就臭了。总之这个人绝对不能用,但你不要跟他说这么详细,就简单地说让 17173 接手就是了。」

挂了电话,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年糕谈。

「为什么要接手?」她问我。

「因为……因为版权问题,还有不授信什么的……」

年糕情绪崩溃了。她发疯般地删除了所有的图稿,卸载了 Ingress,接连骂了好多天脏话,近乎咆哮地控诉:「我他妈的不吃不喝干了几个月,一分钱回报都不要,做了那么多,是出于对这个游戏纯粹的热爱,结果到这时候了跟我说我这个人有问题!我操他们的!我恨他们一辈子!」

处在崩溃边缘的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向 A 君求情:「是我一开始没了解清楚,但她已经付出太多了。能不能不要因人废言,就算她以前有再大的过错,但这次的设计是我们一起从零开始原创的,现在作品已经摆在那里了,你们看到了做得多好。都到 deadline 了,重新找人做根本来不及,就不能用现成的吗?」

「他现在在网上骂我们骂得那么难听,你还想让我们再接受他?」A 君态度坚决。

「那,至少把我做的东西留下来吧。有些周边是我独自设计的,我保证她没有经手。但你要告诉我接下来该找谁对接。我们现在在拿着图纸等消息。」

「等 N 君拍板就是了。」A 君说完,不再继续回答我。

然而永远没有人来拍板。等着等着,我终于被彻底逐出了筹备组,连同我经手的一切成果。我从来不曾领教过国内游戏社群的人际关系之险恶,只此管中小窥,便使我从此一蹶不振。

随后得知:接手的美工临时赶制了一批图标,主 logo 没有了,任务中的问题没有了,dead drop 没有了,旅游局的合作没有了,定制木牌没有了,各种周边都没有了。我问济南友军,纪念任务还画不画,他们说,画吧。我拿出平板,可是我画不下去。我不再画了。

回国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一点都不想回去。即将发生的那场活动好陌生啊,它和我过去几个月所筹备的「济南 Mission Day」没有一点相同。那我过去几个月筹备的东西又在哪里呢?济南 Mission Day 到底在哪里呢?

我旷课,翘实验,翘考试,在宿舍里发呆,想着我想不明白的问题。

回国前,有位老友来瑞士游玩,我陪他去了少女峰。因特拉肯的木屋里,我整晚整晚地不说话,盯着平板上的 Intel 发呆。他问我:「你在做什么?」我说:「我在组织一场活动,很忙。」

雪山为什么那么刺眼,鸟鸣为什么那么聒噪,炸猪排为什么那么难吃,住宿费为什么那么贵。我和老友吵了一路,不欢而散。

8 月 4 日夜里,我躺在济南家中的床上,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还是去一下现场,毕竟和那些人聊了那么久,无论如何,见一面吧。

8 月 5 日清晨,毫无征兆地,我突发高烧 39 度,被母亲死按在床上。太阳慢慢从窗口垂下去了,那场盛会,彻彻底底地再也与我无关。

我去了一趟上海,走进了著名的宛平南路 600 号。然后带着一堆白色小药片走出来,狼狈不堪地回到了欧洲。


玖 · 直到付出生命



通常医生会建议抑郁症患者停止工作,专心休养,而张国荣没有休养,他一边与病魔对抗,一边继续坚持着筹备他的新电影,继续作曲写歌录唱片。 

2002 年 4 月,张国荣依然抱病在北京和香港之间穿梭,为《偷心》进行筹备工作。这段时间里,张国荣还在与黄耀明合作新唱片《Crossover》,但严重的胃酸倒流造成他的嗓音沙哑,导致录制工作断断续续,甚至连说话也费劲了,对媒体的提问往往只以微笑作答。

尽管张国荣一再说自己没事,请传媒不要对他的病情大肆渲染,但是媒体又怎能轻易放过他。一部分媒体长期埋伏在他家门口甚至贴身跟踪,不顾他的屡次抗议,三天两头似是而非地报道他的行动,各种猜测和谣言也不断升级。 

一个抑郁症患者,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长达一年的时间中,是如何度过的,由于张国荣自己闭口不谈,如今他的身边人对这段黑暗往事也很少提起,外界不得而知。

2002 年下半年,病情持续恶化,他已经无法正常工作生活,夜夜不能入眠,一次次哭到崩溃。他的电影《偷心》,在这种情况下,拖了又拖,始终无法开拍,他也始终不肯放弃,一直到 2002 年 10 月还在改剧本换演员,而就在这个月,影片的大陆投资人因经济问题被捕入狱。

11 月,张国荣病情进一步恶化,试图自杀,幸而获救。

此后,他对此电影绝口不提。


拾 · 知非



花了三个 session,我终于在老金的陪伴下,打开了那个尘封四年的文件夹,一点点地拼凑出故事的真相。一切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

「你认为,你在这件事中做错了什么?」老金问道。

「期望值太高,经验不足。我把一切都想象得完美,以为组织活动是一件非常单纯的,凭热情和努力就可以办好的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

「追求完美是错吗?经验不足是错吗?」

「我不体谅国内的现状,坚持按国外的经验办事;我分不清工作和生活,容易上头,让这个活动占据了太多精力;我不懂人情世故,加剧了小团体间的矛盾。」

「请仔细想想,你说的这些,是错吗?」

老金透过屏幕凝望着我。

「鸮,我要求你,把你的自责换一种表达方式。」

我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回答:「到头来,可能没有谁对谁错,大家都是在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做事罢了。」

「请再直白一点。」

「我和他们三观不合。」

「请再粗俗一点。」

「他们都是傻逼。」

老金露出了微笑。「这才是我想要的答案,鸮。」

「……可是我很难过。我追求的只是为家乡做点事情,对也好,错也好,济南的活动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么后来呢?你在这件事上留下的遗憾,有没有其他的机会来弥补呢?」

「有的。」我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神,「金老师,我觉得命运还是眷顾我的,弥补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它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我。」


拾壹 · 病树前头万木春



2017 年 9 月底,在布拉格认识的 ++ 决定寻找更多的旅伴参加柏林 Anomaly,随手拉了个欧洲中文特工群,邀请我也加入。

刚进群我还有些矜持,决意与「集体」这东西保持距离,但很快就感到一种难抑的悸动,仿佛一场值得重新投入的爱情,让我惊喜又畏惧。它不停地在我耳畔低语:这次不一样,这次不一样,你会得到幸福,你要活在当下……但我的心早已坚如磐石,我告诫自己:只许喝酒吃饭,绝不投入感情。

直到设计了群旗,我还在矜持;直到去柏林见了大家,我还在矜持。——可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呢?刚认识几天的海王说「我只认鸮鸮是铁好人」;我做的每一份设计,都被大家各种夸「真棒!」「打 call!」……所有的人,所有的刚认识的人在不停地冲击着我的防线,他们像天真的孩童,不谙世事地表达爱意;像快乐的小狗,围着我跳来跳去,就是那么单纯,像以前的我自己。

直到 2018 年春天,收到 Kaltenberg 项目入选的那封邮件,我依然带着沉重的枷锁。之前全心全意的付出已经打过一次水漂,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换你你敢不敢?

最终决定认真参与的那一刻其实很释然,庆幸自己重新鼓起了勇气去忘我地投入。这个投入的过程就是自我疗愈的过程。再一次,像一年前那样,我勇敢地一头扎进了筹备工作,扎进我所热爱的线下活动;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身边陪伴的是友善、包容、勤劳、支持的朋友们。这一次,没有阵营分别,没有地位高下,以欧罗巴中文特工的名义。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那是多么完美的三天啊。我终于明白,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不需要改变自己,只需要遇到对的人。我尝到了成功的喜悦,肯定了自己的价值。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一晃,欧洲中文特工群四周年了。我愿意把它看作我重生的纪念。

最近痴迷张国荣,读了不少资料,读到他梦想当导演而至死都没成功,我的心被狠狠地击痛了。「呕心沥血」,我太明白这种感受。追求极致完美的人都明白。拍电影如此复杂的事情,注定有很多地方没办法跟设想的一样,需要将就和妥协,但那又不是他的性格。当你穷尽所有期待和热情投入到一件极具仪式感的事上,这件事出现任何闪失都会让你觉得世界末日到了。在外人看来多么可笑:就这点事,可以杀死一个人?一部电影,或者一场垃圾游戏的活动?没错,就这点事。我懂,我他妈的懂啊。

可以说,是张国荣的这段经历使我最终决定将我的故事写下来。当年如果他坚持活下来,会不会也如我般幸运,终于等得到柳暗花明呢?一定会的,他那么真诚,那么敬业,生活一定不会亏待他,他一定能梦想成真,成为大家的「张国荣导演」。可惜我等到了,他没有。我似乎活出了张国荣命运的另一种可能性。

多谢,菜格瑞斯。


参考资料
的灰.与他共度六十一世:张国荣的电影生命(纪念版)[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671~683



终 · 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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