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公里怀古:从犹他海滩到奥马哈海滩

睡睡鸮 菜格瑞斯


超市全部关门的星期天晚上九点,家里断炊了。蔬菜、鸡蛋、肉食一概告罄,我只得煮了最后两包拌面勉强果腹。

莫名觉得应当庆祝一下此刻的潦倒,便取了玻璃杯,向冰箱内擎一瓶香草苹果白兰地出来。

玻璃瓶矮胖敦实,琥珀色的酒液中浸着一整枝香草,瓶身绘着英、法、美、加四国国旗,又有两行法文,写着:「75 ANNIVERSAIRE DEBARQUEMENT DE NORMANDIE」(诺曼底登陆 75 周年)。软木瓶塞顶端刻着一只苹果,上下环绕两行小字:「TERRES NORMANDES」(诺曼底沃土)。

一气倾出三两,就着拌面大口豪饮。苹果糖浆般的浓甜迅即转为草木的清苦,伴随着 29 度酒精的辛辣冲入鼻咽,眼眶便微红。

多像那片海滩留给我的印象啊。


1


1944 年 6 月 6 日清晨,盟军先锋部队横渡英吉利海峡,在法国诺曼底大区绵延百余公里的海岸线上抢滩登陆。随后,三百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法国,发起了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海上登陆战役——诺曼底战役,开辟了欧洲第二战场,彻底扭转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局势。
75 年后,我跟随 GORUCK Star Course 回到诺曼底,从犹他海滩到奥马哈海滩,徒步 75 公里,凭吊那场战役留下的印记。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无关 Ingress 的,纯粹的 GORUCK 活动。感谢坏狼让我了解到 GORUCK,也感谢 ++ 积极宣传,我在 Ingress 的世界线逐渐拓宽到了与 GORUCK 的交集,并脱胎为新的世界。
毫不例外,这一次也是 ++ 散播的消息。
「有人有兴趣试试 Star Course 吗?20 小时 75 公里,只有徒步,没有俯卧撑,没有跳海;体重 68 公斤以下的只要背 4.5 公斤负重;有诺曼底登陆 75 周年纪念布章。」
那还是去年十一月,我自信地想:这不就是给我量身定做的嘛!我了解自己的身体特点:力量及爆发力不佳,但耐力极强,能持续长时间运动。可巧只要背 4.5 公斤(10 磅)负重,岂不是跟玩一样?
这般想着,马上就缴费报了名。
冬天的那段日子,我一度像团火焰般蓬勃燃烧。那可是刚刚结束巴塞罗那 Prime Challenge 的十一月啊,我正为跻身 Ko Lan 行动竞标队伍而兴奋不已。本来,我绝不是一个懂得未雨绸缪的人,可是为了 Ko Lan 和诺曼底,我提前半年就开始适应性训练,飞去马拉加爬山,徒步,游泳,以及和闰土吃大块石板牛排。
然而转过年关,Ko Lan 落选的消息就向火上浇了一桶液氮,眼见梦想支离破碎,嘶嘶作响。整个春天我都自暴自弃,躺尸得像坨烂泥。过去积极准备的一切,还有任何意义么?我懒得去想。
Star Course 要求 2~5 人组队,经常一起参加 GORUCK 的 ++ 和球球便是我的队友。在我躺尸的时候,他俩利用谷歌街景察看了 14 个计分点,丈量了每段路线,计算出所需时间,连夜间路段上可能的便利店也标了出来。五月中旬,球球把整理好的计划表发给我,我才为自己的不管不问惭愧不已,同时深深感念拥有可靠队友的幸运。
而我只是问熟悉诺曼底的小铝,有什么特产可以投喂我腹中的馋虫。
「你知道诺曼底的苹果酒天下第一吗?」小铝像个饱谙世事苍凉的江湖浪子,幽幽地说。

2


这时候,CSAE 的大家正关心着慕尼黑 MD + IFS。5 月 31 日中午,我还和准备去慕尼黑的海王在莲花园喝奶茶;下午一点半,我就把她独自丢在玉特利山,自己提着一盒鳗鱼饭登上了去法国的高铁。
诺曼底有另一场 IFS 等着我呢,一场专属于 Star Course 的 IFS。
「喏,就是这里了。」
六月的第一个黄昏,出租车将我们载到「解放之路」起点纪念碑脚下。我和 ++、球球组成的「黄雀小队」第一次踏上了犹他海滩的沙地。
这「解放之路」乃是 1944 年美军在法国进军路线。六月至十二月,美军从诺曼底向东推进千余公里,一路打到比利时与卢森堡边境,解放了沿途数十座城池。犹他海滩这块碑,便是标着「KM 00」的起点,也是此次计分点之一。


而我一看到「liberté」,就手舞足蹈地唱起来:Place je passe, je suis roi de mes rêves, souverain des libertés!
三人在海边名叫「罗斯福」的小馆择定露天座位,同相熟的特工问过好,点了带鸭梨果肉的冰激凌吃着,便在夕阳和海风之间开始享受一场佛系 IFS。


晚上八点多,不紧不慢地叫来服务员点餐,预备大吃一顿壮行宴。
「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了。」
「什么时候打烊的?!」
「就在几分钟前。」
服务员说完便走开,留我们三人面面相觑——离活动开始还有不到一小时,但方圆十里内再没有第二家餐馆了!
许久,++ 决绝地说:「大不了不吃了!」
球球欲言又止。
我想了想,独自站起身,沿海岸线向东南走去,寻找人家。
走出几百米,果有一间白墙青瓦的小型民宿。寻到男主人,问他们是否有任何食物出售。
「面包啦,剩饭剩菜啦,随便什么都好,拜托了!」
男主人应允,即刻请我上楼,叫他女儿准备食物。那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金发姑娘很快做好三个三明治,又顺手掰下三根香蕉,向柜内翻出三瓶果汁,用塑料袋装了,一并递给我。
我掏钱给她,她坚决不收,羞涩地说:「这点东西,不值什么的,你们拿去吃便是。」
千恩万谢地道了别,回到海滩,跟两个队友讲,我去做了讨饭的乞丐;球球纠正道:「这是化缘。」无论如何,化来的缘不算多,但三人如获至宝,坐在路边潦草吃完,赶去同教官见面。

3


诺曼底登陆时,由美国负责的正是犹他和奥马哈两片海滩,故而这一带随处可见并排飘扬的美、法两面国旗。日落前最后一抹斜晖,正像金子似地越过集合的人群,洒在两面国旗上。
此次参赛百余选手,竟有半数是从美国专程飞来;余者来自欧洲各国,包括被教官戏称「敌军来了」的德国;我们三人是唯一的华人队伍。
点过名,检查过负重,还差几分钟 9 点整。教官看看表,随便一挥手,说:「你们可以走了。」
因前三名的队伍可分别获得 300、200、100 美元奖券,趁天光尚亮,我们抱着薅资本主义羊毛的决心,争分夺秒地赶路。


4


头两个计分点——希金斯艇纪念碑与解放之路起点纪念碑仅隔几步;到第三个计分点——理查德·温特斯少校纪念碑也不过 40 分钟路程。此时队伍之间并未拉开距离,一丛丛挤着与少校合影签到。合完影,++ 却不让我们随人群直行,而是向右一转,踏上了乡间土路。据他讲,这条路可以少走几百米。
「你是信我还是信那群 XX?」他问。
「信那群 XX。」我出声地想。
土路钻进树林,变成凹凸不平的碎石路。我一边走,一边把在勃朗峰学的登山杖要领教给球球。
++ 欢快地喊起了号子:「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而后大约嫌单调,便满口胡乱唱着:「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出发前,因生怕称重不合格,我打包了过多鸡零狗碎之物。走了一阵,肩膀酸得要命,我说:「我想找个地方把我的沙袋扔掉。」
++ 和球球一齐阻止:「使不得,这是规定的负重。」
「可我的包有二十多磅重,还不算水。」
闻言,++ 停下来大叫:「你包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啊!」
「衣服,旗,药盒,钱包,iPad……」
++ 几乎跳了起来:「所以你为什么要带 iPad 啊!!!」
「嘛……总之,把沙袋扔掉就行了。」
我用力拽出沙袋,方抬手要扔,++ 断喝:「不要!后面有人!」
远处影影绰绰跟来几个人,我们只得收了手,若无其事继续走。++ 接了沙袋扛在肩头,七拐八拐又走一段,只一扬手,五公斤沙袋就「嗖」地飞进草丛,不见踪影。Ade,我的迪卡侬沙袋!若是有谁来年再走这条路,兴许还能把它捡回来。
城市暮光退去后,天色暗得很快。我们打开头灯,路边大群奶牛见到灯光,都好奇地聚拢来,颈上牛铃一片叮当乱响,几十双牛眼在黑夜里竟闪着绿光。
「牛牛!」我惊喜大叫,试图走近它们,++ 却不屑地催我专心赶路。
「牛牛再见。」我挥挥手,绿眼睛们眨巴眨巴,摇着牛铃跑远了。

5


第四和第五个计分点——空降博物馆和美军 505 兵团纪念碑,都在圣梅尔埃格利斯小镇上。抵达小镇是夜里 11 点半,天已黑透了。
此时大约走了 13 公里,球球脚底起了水泡,但仍努力坚持着,试图跟上我和 ++ 的脚步。
球球本来带了包卫生巾当鞋垫,我一看,竟然是超薄网面款……老天,这也太不专业了!我告诉他:「垫鞋的话,要买厚的,而且最好是棉质表层的。」
可怜直男球一脸无辜:「我并不懂……就随便拿了一个……」
++ 走在球球身旁,时而坚定地喊:「一二一,一二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然而这些终究都不再奏效了。下一个计分点距此地 10 公里,过了圣梅尔小镇才是真正征途的开始。球球逐渐力竭,越走越慢。
快到布洛斯维尔的时候,球球停下来,脱鞋一看,双脚布满水泡。
这时恰逢 GORUCK 创始人,前美军特种兵杰森·麦卡锡带队经过,见我们坐在路边,立刻关切地问我们是否还好。
看到球球的脚,杰森跪下来,用针挑破水泡,挤出积液,涂上消毒酒精,又涂一层润肤乳。而后,他打开行李,取出一双五趾袜,亲手帮球球穿上。其间数支队伍从身边赶超,但杰森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
球球说:「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杰森微笑,用力拍了拍球球的肩:「到了终点,记得请我一杯啤酒。」
辞别杰森,我们继续前进。时令虽未及盛夏,但夏季大三角已高悬在夜空中了。上一次在海边观星,岂不是 2014 年的威海么?一股五味杂陈上涌,拿出手机给猫猫发微信:「我正在法国海边徒步。今夜的夏季大三角很美。」
淡黄的木星低垂在前方,依偎着天蝎座红色的大火,正落在银河最亮一段;抬头寻到北斗七星,斗柄指着我们行进的方向。
「如果你们现在关掉头灯,就能看到银河。」我说。
球球刚要照做,++ 立刻嗔道:「别看了,小心崴脚!」
球球只得复又开灯,乖乖走路;而我和 ++ 谁也不听谁的,我躲得远远,把头灯一关,昂首阔步沉浸在繁星的世界里去了。
最终,杰森没能等到他的啤酒。2 日凌晨 2 点,三人坚持到第六个计分点:D-Day 体验馆,球球决定退出,由教官开车送到卡朗唐。
一小时后,我和 ++ 徒步来到卡朗唐,球球果然坐在火车站门口的长椅上等我们。++ 放下背包,和球球交换负重——我这才知道,他已替球球背着 20 磅走了 28 公里!
经此波折,大家都平静下来,不再汲汲于争前三薅羊毛,而是一同坐在卡朗唐的夜色里吃喝聊天。半小时后,球球回旅店休息,我和 ++ 起身东转,踏上新的征程。

6


凌晨 4 点,小径上空浮起浓密的海雾。向前望去,仅可见几步之遥;回头看,来时路也早已隐没在浓雾尽头。一时间,我所能感知的全部天地就剩这么小小的一团,仿佛一个永远走不出的仓鼠球。雾气扑面,夜风过处竟有微微砭骨的寒意。我稍作停步,从包里将羽绒小袄拽出来,穿在身上。
「五公斤负重可真好啊,我现在简直健步如飞!」++ 笑道。
「是啊,我的包也轻多了。」我应道。
「你的体力还是可以的。」
「我走过环勃朗峰,大致知道长距离徒步是怎样的。」
这是整个旅途中最舒畅的一段:体力充沛,天气清凉,道路平坦,没有车辆。我们步速极快,几乎有两小时不曾停歇。
清晨 5 点半,浓雾散去,天色变成矢车菊蓝,晨星次第隐没,只隐约剩一颗启明星。我知道最壮丽的时刻将要来了,不住地抬头望天,每走一步,都把那颜色变化牢牢看在眼睛里。
一线鹅黄开始在地平线上铺展。五分钟后,它伸出无数只绯红的触手,向天幕高处攀援;又过了十分钟,那绯红浸透半顶天幕,灼灼地燃烧起来!方圆十里的居民都还未醒,这场表演仅献给此刻的行者。
所经之地,我便为王。


6 点 15 分,天色大亮,我们在滨海伊西尼小镇的教堂前坐下。此时路程刚好过半,++ 提议在这里充分休息。徒步一夜,确实有些困倦,我们吃了余下的大部分零食,休息到 7 点方启程。

7


朝阳迅速将空气加温,迎着它行走开始变得难熬,两颊火烤般滚烫,额角也沁出汗来。旧伤复发的膝关节开始剧痛,尽管戴着护膝也着实无可奈何。我用湿巾擦了把脸,胡乱堆上几坨防晒霜,将长发尽力绾成发髻,双臂撑住登山杖,忍痛迈步。
8 点半,总算抵达第七个计分点——拉康布德军公墓。++ 说教官在公墓对面设有补给站,说着便充满渴求地向里走。
这座公墓安葬着两万余名德军遗骸,除去诺曼底战役的死者,还有战后数十年陆续从各地转移来的野葬者。有名的,无名的,下至束发,上至古稀,混杂在一起。每块墓碑只得一尺见方,平铺地面,许多墓碑上只刻着「一名德国士兵」,别无他字。


穿过墓园,我们一头栽倒在补给站前,动弹不得。这并非夸张,我席地箕踞,挣扎着解开护膝,只见两膝结满盐霜,在弹力袜下面无法控制地肿胀。++ 在长椅上躺了半天,才尽力爬起,拎了两人的水瓶,挪向几步开外的水站去接水。
日光越发灼人,我们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便起身合影签到,原路走出墓园。
第八个计分点是迈西炮台。上午 10 点半,行至一处岔路口,忽见有个路牌杵在道旁,写着:迈西炮台由此向左。
这时距炮台尚余 200 米,++ 提议:「不如就和这个路牌合影吧!发了照片在这里等 20 分钟,看教官给不给算分。给算分就不用进去了!」
来回 400 米路程,我们宁愿花 20 分钟代价,去赌一个豁免的可能。所幸,十几分钟后,照片收到了点赞。「算分了!不用进去了!」++ 如释重负地宣告。

8


穿过迈西小镇,再往东便是奥克角。
奥克角是一处位于悬崖上的海角,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上面矗立着我们的第九个计分点——美军作战纪念碑。奇怪的是,脚下地面突然变得极度崎岖,深深浅浅的土坑密布在海角各处。
由于膝伤,每一次过坑都是「刻骨」的折磨。感叹「行路难」之余,我也心生好奇:这里的地貌为何如此独特?
一查才知道,原来,那些「土坑」都是真实的弹坑,里面隐藏着一段极惨烈的往事。
正式登陆前一个小时,美军派出最精锐的第二游骑兵营强攻纳粹德国把守的奥克角。10 艘登陆艇借着熹微晨光悄悄驶近,不料就在快要上岸时被德军发现。顿时,十多门重炮、数百支机枪一齐向海面开火。精壮的游骑兵迎着炮火,凭借钩索硬是攀上了三十米高的悬崖,与敌人殊死搏斗,终于为后续军队打开了一条通道,而 225 名士兵仅余 40 人生还。


为纪念这场血战,奥克角永久保留了当时的弹坑,并为英勇的美军竖立了一座纪念碑。
教官告诉我们,过了奥克角不必返回公路,可以贴着海岸一直走,是一条地图上没有的近路。我们满怀希望地去走,结果不幸进入了整个旅途中最艰难的副本。
右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都种着齐胸高的大麦和油菜,火红的虞美人凌乱地开在田边;左边则是三十米悬崖,英吉利海峡的海水在下面汹涌。而我们呢,就走在麦浪和海浪之间一条不足半米宽的夹缝中央,疯长的蓬蒿,带刺的荆棘,不停地划过身体。
「这就是教官所谓的路?!」++ 向我借了一支登山杖,绝望地抽打着草丛说:「我要杀了教官!」


所谓的路没完没了,走完一段又是一段,时而还要从盘根错节的树枝底下钻过。水早已喝完,我又渴又饿,加之正午烈日暴晒,一时间有些晕眩。我向 ++ 讨来葡萄干,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嚼碎之后含在舌下。
大约是吃得太狼狈,被 ++ 吐槽:「你少吃点吧!」
「我需要葡萄糖,立刻马上现在。」
毕竟,含着葡萄干,就无端有了些将生命的希望寄托在细胞们身上的心理安慰。只消虔诚地默念:快点吸收……快点糖酵解……快点脱羧……快点柠檬酸循环……给我 ATP……
尽管有了糖分,极度的干渴仍然在摧毁着人的意志。不知走了几世几劫,田埂上隐隐现出一个路口,我们再也不信教官建议,不顾一切地逃离农田,走回了公路。
公路上正举办纪念游行,装甲车一辆接一辆,上面坐满了美军装扮的人;头顶不时传来轰鸣,那是战斗机们排着队掠过。唯一和 75 年前不同的是,这些钢铁猛兽是不会开火的。
++ 以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看我:「我们要不打车吧?」
「这……这?」
「打车到下一个点,没人会发现的。」
「我没事,还是走吧。」
不一会,++ 停下来,又问:「打车吗?」
「还有多远?」
「两公里。」
我摇摇头,微弱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9


下午 3 点 50,奥马哈海滩「查理」区,游客熙熙攘攘,店铺挤挤挨挨,一派夏日的热闹景象。卡西莫多 · 鸮总算买到了水,在计分点稍事休息。
「还有多远才能走完?」我问。
「两公里。」
「++,你和我说实话。」
++ 望着我,只有一瞬间的沉吟,随即说:「我保证,五点之前肯定能走完,可以吗?」
「可以。」
「三,二,一,起来!」
「啊!!!」我半是吃痛半是发力地咆哮着,从地上猛地站起,说:「走!」
「来,一,二,一,二,一,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微哑的嗓音像是发起决战冲锋前破釜沉舟的号角。
我将濒临涣散的意识集中在每一个迈步的动作上,双手握登山杖握得通红,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那两条暂且称之为腿的悬挂物,一,二,一,二,走下去,走下去。
不断有游客向我们瞥来,想必在海滩胜地,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格格不入:背着大包,撑着手杖,眼皮浮肿,头发凌乱,满身泥土,步履蹒跚……可是竟然一步不停,也不看风景,直勾勾盯着前方只顾走。
滴答,滴答……下午 4 点钟,海边飘起了一滴滴的阵雨。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刻,太阳被云层暂时遮蔽,可谓是上天最后的悲悯。

10


奥马哈海滩长约五公里,还有三个计分点在海滩尽东头。5 点整就是 20 小时完赛期限了,若要获得成绩,我们必须一刻不停地赶路。黄沙灌进鞋里,++ 起初反复倒沙,后来因紧张而恼火,索性脱去鞋袜,换上拖鞋,踢着沙子前进。
「我想杀了教官。你想不想?」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想吧。」
4 点 30,抵达倒数第三个计分点——美军公墓。拍照走人。
4 点 37,第五工程师特别旅纪念碑。拍照走人。
4 点 50,最后一个计分点——德军设立的「61 号抵抗军据点」(Widerstandsnester 61),也留下了我们的签到照片。
「赶上了!发了照片就行了,在这休息一会吧。」++ 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没等喘口气,照片就收到教官回复:「伙计们,赶紧来终点集合,你们还不算正式结束呢!」
一声长叹,我们晃晃悠悠地开始向终点蠕动。蠕到半路,两个教官急得跑过来接我们。
「你俩……能稍微跑两步吗?」
「不能了。」
「一点也不能了?」
「一点也不能了。」
终点还有二百米远,草地上铺了一条长长的带子,已经完赛的人群就围坐在带子那边。他们看见我们,都欢呼着鼓掌。
可我的膝盖痛到极点,只能拄着登山杖,蹒跚着,一点点缩小和人群的距离。
二百米,好远啊,怎么那么远啊。
一步,两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
「GO GO GO GO GO GO !!!」喊声和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眼看还差最后几十米,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牙关一咬,将两根登山杖高高举过头顶,撒开双腿奔跑起来!
我疯狂地尖叫着,双臂高举着,大步跑过终点线,一头冲进他们的欢呼和掌声。
教官拿着布章迎上来拥抱我,不断地说:「好样的,好样的!」
我紧紧抱住教官宽阔的肩膀,开怀大笑。笑着笑着,突然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旁边的摄影师趁机拍下了这个瞬间。


我不知道这瞬间是怎么发生的。用英语说就是 burst into tears,「爆哭」,没有一点防备,情绪像炸弹一样在心里爆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一哭不要紧,暮光、朝霞、旷野、幽径、骄阳、细雨、沧海、繁星……20 小时之内经历的所有痛苦和美好,全都历历浮现在眼前。
见我哭个不停,更多的人走来拥抱我,有教官,也有参赛者。每个人都说着:「好样的!真棒!祝贺你!」
++ 走到终点,一个支撑不住,仰面躺倒在地。众人立即一拥而上将他扶起,献上了同样热烈的祝贺。
又一名教官向我走来,一手举着啤酒,一手举着矿泉水,笑眯眯地问道:「要水还是要酒?」
我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咕哝出一句:「要酒」,伸手接了啤酒,就往嘴里灌。
「哟哦哦哦哦哦!」草地上的人群哈哈大笑,冲我起哄地鼓掌。
我一下子哭笑不得,便一边灌着啤酒,一边抹着眼泪,「吭哧吭哧」地边哭边笑。
夕阳半藏在云朵背后,温柔地俯视着这片海滩。


11


回到瑟堡休息了一夜,3 日中午,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品尝新捕的海鲜。满黄的大螃蟹、肥甜的海螺、外焦里嫩的烤鱼满满地塞了一肚子,正要离开餐馆,注意力却被架上搁的一瓶酒牢牢吸引。
只见那玻璃瓶矮胖敦实,琥珀色的酒液中浸着一整枝香草,瓶身绘着英、法、美、加四国国旗,又有两行法文,写着:「75 ANNIVERSAIRE DEBARQUEMENT DE NORMANDIE」。软木瓶塞顶端刻着一只苹果,上下环绕两行小字:「TERRES NORMANDES」。
心中一动,买下了它。


我一直记得,坏狼在申请 Agent Olympiad 的视频里形容 GORUCK 的词:「transcendence」。的确,若缺少一个特殊的契机,人可能永远无法征服曾经难以想象的困难。GORUCK 的魅力正在于提供了这个契机。
于我,2017 年柏林 Stealth 是一个开端,从那之后我也不断追求对自身极限的超越。2018 年,我觉得 Stealth 不过瘾了,就去游泳横渡苏黎世湖;渡湖也不过瘾了,又去徒步环勃朗峰。再接下来,觉得仍有潜力可挖,便有了这次的 Star Course。
每一次挑战新完成时,我都颇以为已经走到了里程碑,但时间愈久愈发觉,那不过都是组成漫漫人生的极小一步罢了。
我真正的极限,下一次的 transcendence,会在哪里呢?我希望自己记住这个问题,永远怀抱这样的期待和勇气去生活,一直到老。

(完)






相关统计*
2019 诺曼底 75 km Star Course
参赛队数:51
参赛人数:152
完赛队数:45(88%)
完赛人数:123(81%)
代表国家:美国,法国,英国,瑞士,德国,意大利,奥地利,中国,比利时


* 数据来自艾米莉·麦卡锡(Emily McCarthy),GORUCK 官网
部分照片来自 Instagram,账号:goruck
    已同步到看一看

    发送中

    菜格瑞斯,由旅居欧洲的中文 Ingress 玩家组建,是一个跨阵营的交友社群。
    本站由玩家自行建设,与 Niantic 和 Google 没有关联。

    Chinese Speaking Agents in Europe (CSAE) formed this friendly and cross-faction Ingress community.
    This site is maintained by players and does not affiliate with Niantic or Google.
    Visitor cou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