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卡尔滕贝格城堡，像过往的七百二十六年一样，悠然坐落在巴伐利亚的森林中。

2018 年 5 月 25 日拂晓，金星的光辉尚未隐没，第一只早起的鸟儿仿佛受到空气里微妙的感召，发出一声啼啭，振翅向着碧空深处飞去。

朝阳拨开云雾，肆意抗拒着天气预报的权威；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 Ingress 特工正向这座城堡汇聚而来。

时间回到三月初，菜格瑞斯众得知 NIA 要将猩猩之火烧到德国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一边扬言再参加活动就跳莱茵河一边继续食言的隐形贫困人口 ++（@AV139）开始张罗人同去凑热闹。

森林，古堡，篝火，露营，谁能抗拒和朋友共享这样的周末呢？但一窥 PLP（能量塔点亮项目）选拔的门槛，为了得到这个机会要付出的代价，大家心里都很虚。

在这个关键时刻，常常自嘲「百无一用」的文人毛熊（@Kagerox）提出了一个想法：我们做个八卦阵吧！

如果毛熊是普罗米修斯，他的中二之魂就是撒向人间的火种。

如果毛熊是 OLW，那他的中二之魂就是 The Power Cube.

大家在群里讨论制作以八卦为主题的实体 Portal 模型的可行性，讨论过程吸引了更多的特工。

上山下海烹饪焊接无所不能的蓝翔优等生闪闪（@Siriusshan），记不住自己 ID 的十四岁吉祥物棍棍（@IIlIlIIllIIlI），不善言辞却身怀绝技的工程师安仔（@StormAndre），无视昼夜，名言「困了就睡，醒了就干活」的 Neo 球（@NeoAtlantis）携好♂友隋文帝（@Swdta），为了信仰被鼓动不惜翘课去慕尼黑的海王（@NeptuneTang），每天都在担心被吃到灭绝所以疯狂卖萌的鳗鱼饭（@moyuefeng），见了特工就不理女朋友的大米饭（@AgentDMF）等人纷纷加入。

谷歌大佬计算机专家晨晨（@Liuchen1701）远隔大西洋，承担起了编程的任务。

我很清楚自己能为队伍做些什么。但那段时间我学业繁忙，又常生病，加之去年为济南 MD 受了重挫，面对顿悟之夜的诱惑，在想触碰和缩回手之间徘徊良久。

最终我选择了向着梦想再度迈进，哪怕是一小步。

3 月 18 日，距离选拔截止还有两天，我画出了设计图。图上简要展示了实体 Portal 外观和想要实现的功能——事实上已经非常接近最终成果了。

我们队伍的英文名「Afflatus Octet」和中文名「气蕴八荒」都是经过反复讨论，历经二十多个版本才敲定的。毛熊非常执念于其间被割舍的名字「箕星八风阵」，以至于后来签明信片都不忘写在上面。

为了取名和撰写文案有典可依，我没少翻那本从国内带来的《中国古代星占学》。有些书，出于狂热的执念买下却不细读，直到用时才发觉有个俯拾可得的技能点是多么走运。这便是一例。

3 月 19 日，队长 Neo 递交了由他本人起草，我修订的立项申请书。

三天后，我们收到了一封署名 Thomas Lotze 的邮件。

邮件的第一个单词是：Congratulations.

我抵达慕尼黑是上午十一点，先跑去见了我崇拜的人——公众号「中古汉语的儿女」的作者阿阮。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我略带拘谨地讲了我们的活动。发现没带任何能做见面礼的东西，便拿一张自己的 Biocard 送给了他。

下午，鳗鱼饭和 OG（@ogdj）来接我同去主火车站。去格尔滕多夫的火车有多人天票，可供 2-5 人同行。

鳗鱼饭在群里问：「不知道还有谁？」

OG：「三人成众，四人成帮。」

毛熊：「五人成伍。」

闪闪：「六人再买一张票。」

到了主火车站，发现毛熊、闪闪、海王都在，一数刚好六个人。

闪闪：「五仁天票是最高了吗？」

海王：「不是。双黄莲蓉才是最高。」

我让他们五个拿了我的行李先走。我去市里采购缺少的灯具，以及打印明信片。不料走得急了，左膝旧伤又犯，痛得像在提醒我现在写柏林 GoRuck 战报还来得及似的。

从格尔滕多夫下火车，还需走五公里才到营地。要是没有王师傅的滴滴专车，我是绝然爬不到营地的。

++ 风驰电掣，连导航都不看一眼，迎着夕阳一路狂开。饮料架在后备箱里叮叮咣咣响。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 目不斜视：「我这都第八趟了。」

车子在森林边缘停下，身后大片农田里点缀着些小村庄。

签到的地方是一座木屋。

一直在微笑的女特工为我拣好礼品包，示意我伸出右手，在我腕上戴了一条无法解开的手环。据说这是为了防止没买票的人偷偷混进来而设计的。

我觉得自己更像一只珍稀鸟类了。

走下细碎的石子路，左右丛生着栎树与椴树，面前是宽敞的中世纪风格木建筑。又有一片草坪，扎着十几个白色帐篷。这就是我们的住处了。

是时残阳半落，明月方升，蓝天素帐金砂碧草，楚楚动人，如堕梦中。

欢迎晚宴是自助烧烤，鸡腿香肠烤鱼排骨饮料啤酒一应俱全。北纬 48 度的白昼无休无止，特工们放开肚皮吃到晚上十点天色才暗下来。

「Guten Abend！」是 Hank Johnson 的声音。

一阵欢呼。

「Ich spreche nicht Deutsch！」

大概「ich」的发音对于美国人来说太难了，他说的是「ikrrrrrrrrr」，倒像是地道的瑞士口音。

Neo 咕哝道：「怎么还是瑞士德语？！」

「邪教教主」Hank Johnson 这句话把我坑惨了。次日我和德国特工聊天，竟脱口而出「Ich spreche nicht Deutsch」，话一出口我发觉大事不好，这明明是一个语法错误的句子。呸！

我在台下学教主「krrrrrrrrr krrrrrrrrr」，正前方的女子转过头来，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苏黎世蓝军西尔可（@Blyde）！

她一家三口都来了。我们相视大笑，拥抱在一起。

饭后，队员们一起组装电路直至凌晨三点。

大家在树林里支起照明灯，依着 Neo「总工」的指示，焊板，剥线，上螺丝……疯狂赶工数百盏灯，宛如富士康生产线，虽然实际上是自食拖延症的苦果罢了。

工作台不够用，++ 急中生智：「旁边那个队没有人，把他们的桌子搬过来！」

一群人马上去搬桌子，大家沉浸在动漫般的热血中，连这一切被路过的隔壁「通灵者」队看在眼里都没发觉。

隔壁队在英文大群里嘲讽：「魔术师把我们的桌子偷走了！他们可真是名副其实啊！」

「什么鬼！」++ 登时恼了，抓起手机就要回骂。

Neo 一把拉住：「不要硬怼，要软怼！」

++ 便把手机递给我：「你帮我怼。」

我写了长长的消息，解释我们不是偷，是实在急需桌子，看他们没人用才搬过来的，如果需要可随时奉还，云云。

许久，对方回复：「你们也该问一声的。」

这边大家笑道：「真是的，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算偷呢。」

凌晨气温骤降，大家回到帐篷躺下，却冷得无法入睡。从四点到六点，一个个翻来覆去，看帐篷外渐渐透出蓝光，几乎不曾合眼的特工们又要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了。

26 日，吉祥物棍棍、群花玉兰（@Magnolia39）、摄影狂魔卢娜（@Gnostikoi）等新一批援军赶到，全队开足马力，更加疯狂地赶工搭建。

营地下午有击剑及射箭活动，但很多队员根本没顾上参加。有些人连午饭和晚饭都咕了——损失了几十个亿的票价。

忙中出错。先是安仔和隋文帝发现亚克力星芒全部粘反，匆忙用刀将粘了半下午的胶全部割开，重新来过。

这边 Neo 发现继电器不工作，原来是树莓派内阻过大。Neo 流着汗赶制了新的电路板。

拿电烙铁的闪闪焊了无数只引脚，插电一试发现好多虚焊。

我一边帮海王检查灯带颜色接口，一边让 ++ 扶住板子，我来粘接。

我拿热熔胶枪的右手在剧烈颤抖。只能用同样颤抖的左手扶住，像做一块永远上不完样的 Western Blot。

大家彼此鼓励着，不断说「稳住稳住，别急别急」，但心里恨不得说：快点啊，再快点啊！！！

累了，走去销售小能手海豹（@Girukun）、毛熊、玉兰和大米饭卖周边的摊子上坐坐，拿出彩笔签一会明信片，这便是休息了。

差不多完工的「预言家」队前来攀谈。

「你们的进度怎么样啦？」

「Full of bugs.」

「森林里嘛，虫子多一点也在所难免。」

夜幕降临，实体 Portal「气蕴八荒」就快竣工。可参观拍摄的大部队来得更快，几个男生一会抬头看看摄像机到哪了，一会低头调试怎么也弄不亮的灯具。

我身着汉服纱裙，不断默念下午讲过几遍的腹稿，十指冰凉。

英吉利三兄弟之一 David（@DavidMZhu）向我走来，神色担忧。

「这样来不及的，得赶紧让他们停下，先把外形搭起来再说，不能摄像机来了连个面子工程都没有啊！」他低声说。

「你和他们说过吗？」

「刚才说过，他们答应了一声又接着调试了。」

「你去悄悄和 Neo 说，让 Neo 下命令，他们肯听的。」

David 走去同 Neo 说话。我也在旁喊：「他们来了！五分钟恢复原状！」

「他们」真的来了。本来按顺序排在我们后面的「梦想者」队英勇上前，替我们挡了一枪。

与此同时——

Neo：「能不能先把灯泡点亮！」

++：「这线没有插头啊！」

Neo：「直接怼插座里去！」

++：「你妈的我要触电啊！」

围在摄像机旁的人转身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眼看又一个十五分钟过去。即将凉透的一刹那，照明灯和数字灯管豁然亮起。

++ 忍不住跳起来喊「Yes！」

围在摄像机旁的人转身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Neo 拿过安仔的手电，趁装回盖板之时迅速塞到了中间太极图底下。

「彩色灯带还没亮呢？」

「先不管了！」

每个队的展示时间是十五分钟。

接过话筒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我完了。准备的演讲嗖嗖嗖飞出大脑，摄像还没开机就忘得一字不剩。

我竭力搜索脑中的只言片语，试着说出核心理念——八卦的含义，易经中的古代哲学，八种自然元素与 XM 的共振，阴阳与蓝绿两军的对立统一。

又说：「由于一点技术故障，我们的 Portal 现在不是最佳运行状态，请大家过半个小时再来看，那时天色更暗，一定会更加精彩！」

我看到无数双眼睛。期待或疑问的眼神。摄像机刺眼的白光。Hank 的络腮胡。Acolyte 的绿袍红发。她在做笔记。

Acolyte 提问：「你们的 Portal 和魔法师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我信口胡诌：「魔法师是一个制造变化的角色，中国古代哲学同样注重宇宙万物的变化。而且八卦本身就像一种神秘的魔法——」

身旁的 David 接过话筒圆场：「魔法师不但可以利用八种自然元素解释和改变各种事物，也会利用 XM 打破阵营界限，造福人类自身。」

人群中爆发出掌声和欢呼。

Acolyte 说：「感谢各位的精彩展示！谢谢你们提醒我们，启蒙军和抵抗军怀揣着相同的宗旨。」

我舒了一口气，发觉自己抖个不停。海王走上前抱住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

Neo 带人继续修复故障，我和海王、海豹、David 应邀去观看闭幕式的焰火表演。

鼓手敲起鼓点，数名舞者手持火炬或烛台依次登场，和着鼓声划出耀眼的火光。

时近午夜，我抬头看到上弦月升至正南，旁边依偎着一颗明亮的淡黄色星子。

木星合月！

天幕更高处，大熊星座的玉衡、开阳、摇光连成一线，指向南方。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鼓声激越，地上火光升腾，燃烧的粉末像繁星包围着舞者纷飞，让人无端联想到中世纪烧女巫。忽而一阵热浪直冲天际，月亮、木星、大熊星座一齐随着热气摇摇晃晃。

我忽然热泪盈眶。不是委屈，不是愧疚，甚至不是夹杂着喜悦——而是纯粹的感动。在初夏的德国古堡的夜晚，看到星光、月光伴着火光摇曳的那种感动。

恍然间坚信我们会经历美好的事情。

闪闪从工地走过来，四双眼睛盯着她。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所有的灯，都亮了。」

闭幕式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表演结束后是颁奖，每个队都上台领了奖品。

教主 Hank Johnson 致颁奖辞：「感谢魔法师队让我们看到，今天的你我身边，依然存在着魔法。」

匆忙赶回工地，才知道留在工地的几位有了大进展——原来刚才灯带故障的原因是正负极接反了！

很温暖，真的有不少观众回来看我们的作品。虽然已过午夜，但周围再次聚拢了人，一时间只有 Neo 敲代码的键盘声。

一阵电流声。能量塔点亮！

八卦和方位符号分两层簇拥着中心巨大的蓝绿太极图，以蓝绿白三色灯带勾勒出所属阵营。

八盏大灯照亮八个罗盘星芒，沿着星芒的一串白色小灯显示能量比例，上层侧面的数码管显示 Reso 等级。

攻击、占领、升级……所有显示随操作实时刷新，比手机上刷新得还快。

这一次，大家发出了由衷的胜利的欢呼。外国观众纷纷祝贺我们。NIA 的摄影师也专程回来表示祝贺，还用手机录了视频。

我们围着 Portal 笑啊闹啊，练功打坐，翻毒起八，画五图拿十个一脚。

用鳗鱼饭的话说，我们这群魔法师，终于搞了一个大新闻。

大家说笑着收拾东西。

「好渴啊，哪里有水」，玉兰说着拿起一只大瓶子，把里面的液体倒进自己水壶，又一气喝下几口。

喝完他愣了一会儿，「这水怎么这么苦啊？我喝的是什么？」

我正和海王收拾桌上的明信片，我随口说：「苦的吗，你喝的 Bitter Lemon 吧？」

「鸮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我接过瓶子，念道：「天然矿泉水。不含碳酸。」

「……那为什么是苦的？？」

「……你的瓶盖上面是不是有一个小孔。」

原来，下午 ++ 为太极图贴蓝绿膜时，为了避免气泡，海豹配了大半瓶肥皂水用于润滑，又在瓶盖上钻孔当作喷壶。

现在这瓶肥皂水一半在玉兰的水壶里，另一半被他喝进了肚子。

「天哪！我要死了！」

我们不停安慰玉兰：「没事没事的，真的只加了一点点！就当润润肠子！」

「呜。」

「顶多变成 Dreamer，咕噜咕噜吐泡泡，像他们那样。」

早些时候替我们挡了一枪的「梦想者」队有泡泡机和投影仪。看到他们的的投影仪还开着，我们便拖玉兰去玩手影游戏。

玉兰变得高兴起来，比了个丁丁。

海王：「这一看就是玉兰的手，手指好细啊。」

玉兰隔着荧幕喊：「什么，我的可粗了！」

一群不明所以的外国人纷纷合影留念。

「你们的这个符号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没有。那是个丁丁。」

「我还以为有什么 profound meaning...」

「这个非常 profound 了。」

我是两年前在一次关乎爱情的聊天中学到「epiphany - 顿悟」这个词的。顿悟之夜的英文「Epiphany Night」时常让我想起那段对话。对这个名字的好感让我觉得整个活动都很温馨。

我也总觉得该在夜里顿悟点什么才不虚此行。直到我穿着全部的衣服，盖着两床毯子在五月底的帐篷里瑟瑟发抖时，我顿悟了：

城堡的德文名字 Kaltenberg，其实是「冷山」的意思。怪不得这么冷！

大家在慕尼黑市中心吃最后一顿晚餐时，我把我的顿悟讲给大家听。

他们深有同感，笑说要把这个要发到英文群里，让德国人也知道。又说，你这个要写进战报的。

我说，那好吧。便在回苏黎世的大巴上开始构思，不觉睡着了。醒来时车子已在博登湖的渡船上。

湖水在船身两侧绽开八字形的白浪，对岸康斯坦茨的灯火依稀可见。

我坐起身，一言不发望着窗外。

过了湖，就不再是德国了。

~这是片尾曲~